《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的虛無假設

《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的虛無假設：

《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整本書的對話對象，是弗雷澤的《金枝》，在第一章宗教現象和宗教的定義的一段就開宗明義地批評「…弗雷澤教授卻未能看出這些信仰與儀式的深刻的宗教性質，原因就在於他對於我們上述的問題未加以小心顧及。」什麼樣的「上述問題」呢？其實就是涂爾幹認為弗雷澤「把一種與宗教毫不相干的思想與行為體系稱之為宗教，或者也可能會忽視許多宗教性質的事實，看不出它們的真實性質。…根據我們的觀點，從下面將要研究的一些信仰與儀式中可以發現人類宗教生活的最初萌芽，…。」弗雷澤認為人類思想方式的演化是從「巫術」開始，然後是「宗教」，再來是「科學」，而它們的共同點在於一切事物有其內在規律。「宗教發源於巫術」是《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最重要的虛無假設。

《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許多基本概念並非涂爾幹所原創[1]，包括精靈崇拜、自然崇拜、圖騰崇拜等等這些都來自當代的研究結果。涂爾幹反駁宗教源自於「精靈崇拜」（Animism）這一理論的虛無假設主要來自泰勒（Edward B. Tylor, 1832~1917）及史賓賽（Herbert Spencer, 1820~1903）原則上沿用的理論；而反駁宗教源自於自然崇拜（Naturism）的虛無假設，則是來自馬克斯．繆勒（Friedrich Max Müller, 1823~1900）主張宗教來自於人類的經驗基礎。透過評述田野資料，建立在其他假設之上，對於這兩個理論，涂爾幹分別得到的結論包括精靈崇拜將宗教化約成幻覺；自然崇拜則沒有區分神聖與世俗之別。

第一次讀這本書的時候我覺得難以掌握涂爾幹評述的方式，頗有離題之虞；所幸在課堂上得到老師的開示，重新讀了一遍不通的部分，試著去釐清，每一個genre、espèce下，涂爾幹的虛無假設何在，如何旁徵博引，去證明他的對立假設，重新讀這本書，才略見登山路徑，稍微看到了山的面貌。因此用這個邏輯，試著拆解涂爾幹在第二章精靈崇拜的論述：

H0：靈魂觀念來自夢境啟發。（根據泰勒的精靈崇拜理論）

涂爾幹的結論：精靈崇拜把宗教貶低成一個幻覺系統[2]。

涂爾幹在這邊描述了根據泰勒精靈崇拜的理論，靈魂觀念起源於人類重複夢到自己漫遊的形體，再醒來經驗真實的自己，夢醒之間，產生了「孿身」（double）概念，而真實世界之外的那一個孿身，就是所謂的「靈魂」（L’âme），「靈魂」又使人產生「精靈」（L’esprit）概念，精靈可以附身於自然界事物，形成「自然崇拜」/「祖先崇拜」等宗教概念，因此「靈魂」是宗教的源起。其後，他引用史賓賽的不同意見，人再怎麼樣也不可能混淆生物及非生物。最頭後涂爾幹的結論是，他認可孿身觀念，但是相信夢境比相信現實還甚，這是不合理的，人類以夢境「替代」（翻譯過度）[3]現實，並用自己的孿身來解釋夢境，這完全是錯誤的。

前段文字有問題的地方，在於涂爾幹推翻了H0，卻得到「精靈崇拜把宗教貶低成一個幻覺系統」這樣的結論，直到涂引述史賓賽到其論述反對靈魂觀念來自夢境啟發，之後引用美拉尼西亞人、澳大利亞人，主張擬人說並非來自人類原始為止，其實都還在可理解的範圍。但是在結論的部分，就是涂爾幹武斷的地方了。這樣的跳躍與武斷，我推估是來自百年來，社會科學知識建構標準的演化。在此提出，因為即便更看清了路徑，卻沒有走到結論是有點可惜的。以這樣的脈絡去讀涂爾幹在積極崇拜的第二章反駁宗教源自巫術的論述也有類似狀況。

《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全書的美學在於涂爾幹反覆運用同樣的邏輯從這一知識體系的最下層到最上層去操作論證，綿密地朝向結論前進，而每一次進入結論的「涂式推進」，又是令人嘆為觀止的地方。

[1] 涂爾幹原創的概念或許包括神聖與凡俗的區別隔離，以及宗教源自於集體社會力（包括集體歡騰）這樣的概念。

[2] 原文為：l’animisme réduit la religion à n’être qu’un système d’hallucinations.

[3] 這一句話的原文在第二章的第六段結尾：Bien des raisons s’opposaient donc à ce qu’il prît trop aisément ses rêves pour des réalités et à ce qu’il les interprétât par un dédoublement de son être.